彼得强硬起来:为什么不能用我的钱?他那张单纯清秀的脸看来也可以撕破,变得固执、凶暴。他们家老老小小靠他的收入过活,渐渐让他乾纲独断,动不动给点脸色让大家看看。
我已经说过理由了。
那理由不成立。因为它不合逻辑,救人应该是第一位,总不能让人死在日本人的监狱里。犹太难民中有人蹲过日本人的监狱,从里面活着出来是奇迹!让他在里面多蹲一天,他活下来的可能性就减一分。彼得说。
我脑子开了小差,假如我在杰克布的房间里找到了保险箱的钥匙,我还会不会救他?前天晚上我在那个汉奸部长家里,先是巧笑倩兮,笑得引火烧身,然后又慷慨陈词,把我祖父都端了出来,想煽动起汉奸万一还没泯灭的民族良知。那一刻我想到救杰克布是要图他什么吗?我似乎没想到。
彼得说:……把人先救出来,是最要紧的,不是吗?他在我满脑子回忆着在汉奸部长面前的讲演时,结束了他的逻辑推理。他以为我被说服了,要我立刻换好衣服随他去银行。
原来在我激昂正义的同时,就在下意识地实现我的谋算。爱情是不是原来就不高尚?不管你犯了怎样的罪过,只要为了爱情,就可以自我正义,从古至今,不都是这样吗?我很卑劣,爱情很高尚,因而我通过卑劣而实现高尚。
通过彼得的钱,赎救杰克布;通过杰克布的护照,使彼得脱险;通过毁掉我们所有人对爱情的原始理解和信念,实现爱情。
我那时当然没有把那一切理得这么有头绪。那时的我跟彼得坐在江西路上的德华银行阴森森的大厅里,听职员用上海英语唱付彼得提取的一千美金巨额款项,来不及梳理那几天发生的事情。我觉得有什么拧了,很不对劲,但来不及细想。反正有一辈子可以去想。你看,五十几年后,我面对你,已经把当时的事情理得清清楚楚。
彼得把我和这笔钱一同护送到温家。在我跳下黄包车时,我又说了句蠢话,我说:彼得,你真的不妒忌吗?
他说:我妒忌什么?你又不爱他。
他做了鬼脸。彼得脸上肌肉从来不是用来做鬼脸的,所以他刹那间变得很丑,宛如陌生人。从这里我明白他心里有多紧张,怕从我神色中看到哪怕一丁点破绽,向他证实他想刺探的。我的疑点可不少,那些跟杰克布之间不干不净关系的疑点。
我固然可以把一切都推在营救彼得的策略上。营救了彼得,也就营救了彼得的一家子。也许还营救了彼得父母的至亲友人,比如那一对开餐馆的维也纳话剧明星。这样的大营救,总有人要付出惨痛代价,彼得以我的贞洁付出这代价,这一点他迟早会想通。在生命存亡之间,所有伦理道德要重新定义,不是吗?
彼得塞了几张钞票在我手里,要我支付我以下几天生活费用。他提醒我一句,可以买条新睡裙了,然后他转身让黄包车开路。钞票在我手里犹如异物,我很久都不愿把它放进钱包。彼得的提醒显然是带些嫌弃的。嫌弃我什么呢?外面穿得人五人六,私密空间里完全是另一回事。而淑女们在绣房里也要做人的,首先是为自己做人。自己左顾右盼,问心无愧,做的是个品行端正的人。
他若知道我们一家子吃杰克布的、喝杰克布的已经好久,还不知道会怎样恶心。
到了温家,用人告诉我温太太出去买菜了,菲利浦一早就出了门,兴许去十六铺了。
我又转身招呼刚才送我来的黄包车。车夫正靠在电线杆子上歇气,脱光上身,一根根肋巴骨在极薄的皮肌下起伏。他一看这么快生意又回来了,马上套上上衣,对跳上座椅的生意咧开嘴一笑。
去十六铺码头,我说,快一点!
这个把自己当成马的精瘦男子飞快地跑起来,我看见的就是两只迅速向后翻的脚底板。
我到温家的公司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温家船运公司是一幢旧楼,从菲利浦祖父那一代,它就立在十六铺了。
三楼走廊上二十多个人,有的站着,有的蹲着,脸色都很难看。我敲了敲董事长的门,出来一个老小姐模样的女子,自称是秘书,姓吴。吴秘书把我请进办公室,说菲利浦躲出去了,因为他一早来吩咐了几个部门裁员,被裁的人不肯走,想找他求情,愿意降薪水,与公司共渡难关。菲利浦不忍听他们说全家要饿死之类的话,只好逃出去了。现在走廊上人还在等他回来。
我问他会躲到哪里去。
老小姐说:这就难讲了。菲利浦朋友多啊。她打量人的眼锋飞快:小姐,寻问老板阿有要紧事体?
我心里的火一下蹿上脑门儿,脾气很大地回道:没啥事情,我就是来白相白相!
等我跺着劈了叉的半高跟鞋走到楼梯口,老小姐叫住我,塞给我一个地址。我一看,是理查饭店的一个房间。
我赶到理查饭店是下午两点,粗粗一算,发现自己有三十多小时水米未进。理查饭店的楼顶餐厅稀稀拉拉坐着衣冠楚楚的人们。在这里上海话是外国话,而全世界各国的语言是本邦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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