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个月孔家老爷子已经去世了,现在整个孔家闹得乌烟瘴气,都在忙着争产分家,孔立文已经好久没有过问过厂里的事情了。 基本除了分钱,现在整个厂房都在沈璁的完全掌握之中,所谓的股东开会,大概也只是孔立文家里最近稍微松快些,他就带着那几个跟他混饭吃的跟班来看一眼,一群纨绔子弟,没有一个有发言权的。 沈璁刚才扫了一眼大街,想起来今天谈生意的酒店正好离马斯南路很近,这会恰巧赶上饭点,他虽然没什么胃口,但可以回家陪裴筱吃个饭。 “回家。”他靠在汽车座椅上吩咐道。 之前为了不打扰喜伯休息,有一段时间,沈璁都会在车上备一把家里的钥匙,如果回家晚了,就会自己开门。 现在家有“娇妻”,如非必要,他已经很少出去应酬了,一般都会在天黑前回家,而且他也早就习惯了,车子一进院门,裴筱就会听到声音打开大门,摆好拖鞋,站在门边等他。 约莫是没有想到他会突然中午回家,今天他在门边站了许久,也没见裴筱来开门。 他敲了门,也叫了喜伯,屋里却半晌没有回应,只能等保镖回车上去找来备用钥匙,才终于打开了房门。 “喜伯,喜伯” 进门看不见人,他又喊了两声,可是等了半天还是无人应答,心中顿时升起一丝隐忧,也顾不上脱衣服换鞋,立刻冲进了屋里 空无一人的小别墅,只有二楼窦凤娘生前卧室的房门虚虚地掩着。 沈璁当下心底一沉,三步并作两步迅速上楼。 “……喜伯?” 在接近窦凤娘的房门口时,他又试探着叫了一声。 “七爷?” 这次总算有了回音,但声音并不是喜伯。 裴筱半个身子从房间里探出来,一脸惊喜道:“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沈璁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地,这会才反应过来,自己后背都渗出了一层冷汗。 这天真的太热了,让他莫名地烦躁,心底不受控制地腾起了一丝火气。 但还不等他发作,裴筱已经开心地扑进了他怀里。 平时除了二人偶尔的小情趣,裴筱在家里的大部分时间还是穿普通男装的;但他好像不太习惯那些西式的打扮,如果不是陪沈璁出门需要,他基本上还是都会穿长衫。 现在天气热,他身上穿着件浅湖蓝色的衫子,空落落地挂着,显得愈发清瘦,钻进沈璁怀里,都快找不见人了。 “嗯。”沈璁搂着怀里那层薄薄的衣料下,裴筱瘦筋筋的身子,压着心底的火气,用尽量平常的语气道:“出来谈点事情,正好经过家附近。” “那七爷下午还回公司吗?”裴筱一脸欣喜,仰起脸来讨好地啄了啄沈璁的下巴,俏皮道:“我下午可是还要跟‘老师’上课的,没有功夫陪你。” 裴筱一把好嗓子,在这大暑天里,就像一汪清洌洌的山泉,多少将沈璁心里那股邪火浇熄了些。 “嗯。”他点点头,不准备再提心里那点事情,只淡淡道:“我就是回来陪你吃个饭就走。” “喜伯呢?” “去杂物间里找东西了。”裴筱笑轻声道。 看到沈璁突然回家,他原来是很开心的,但几句话说下来,虽然沈璁已经在极力掩饰住了自己的不快了,可他语气一直淡淡的,就连搂在裴筱腰上的手都僵硬得极不自然。 裴筱隐隐觉出些不对来。 “七爷,是有什么事儿吗?” “没什么。” 沈璁搂着裴筱,转身准备下楼,但在他怀里,裴筱愣在原地,根本没有抬腿。 他深吸一口气,松开搂在裴筱腰间的手,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你在房间里做什么?” “收拾屋子啊。”裴筱诚实道。 刚才他原本是在沈璁单独留给他做教室的书房里准备着下午“上课”要用的书本纸笔,正好听见喜伯在隔壁屋里喊他,帮忙去楼下找个东西。 虽然他一直有跟喜伯学着料理家事,但沈家是有佣人的,平时不太需要他亲自动手,也没有到杂物房去过。 半天不见裴筱回来,喜伯也猜到对方应该是找到东西在哪里,便亲自下了楼,因为马上还要回来接着收拾的,走前便也没有锁门。 裴筱从杂物间出来,本来是准备回屋继续收拾自己下午“上课”要用的东西,但一上楼就看见紧挨着我是隔壁的房门开着。 这么久以来,没有人跟他说过隔壁房间是做什么的,他也没有进去过,只是偶尔两次见过喜伯进出打扫,还以为是间普通的客房。 他打门边瞧了一眼,看见这“客房”居然还挺大,便想着喜伯那么大年纪了,躬腰驼背地打扫下来肯定也不容易。 “我看见笤帚抹布都放还在屋里……”他抬眼看着沈璁,低声道:“就想着进去帮帮忙而已。” “少、少爷?”就在这时,寻到东西的喜伯也正好准备上楼接着打扫,一抬头便瞧见沈璁和裴筱站在窦凤娘的门前,“这大中午的……你怎么回来了?” 看见房门大敞着,门外两人的气氛也不太和谐,他便什么都明白了,连忙解释道:“我只是下楼拿个东西,想着这一会的功夫,便没有锁门,不碍事的。” “家里的佣人呢?”虽然已经尽量压抑着心里的火气,但沈璁的声音里气压已经明显的低沉,“就不会吩咐他们去找吗?” “早上收拾完,我见屋里也没什么活,想着下午还有‘先生’要来家里,人多了闹腾,便叫他们走了。”喜伯抱歉道:“是我疏忽了,少爷。” 就在这主仆二人对话时,裴筱一直站在沈璁身后不远处,渐渐感觉到一丝凉意。 沈璁明显地不悦,喜伯话里话外也在道歉,可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作为混迹上海滩十里洋场里最玲珑剔透的交际花,裴筱这时候若还是看不明白,大概都活不到今天。 说到底,沈璁这是在埋怨他,不该进那个房间。 他鼻梁一酸,轻轻阖眸,在开口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 “裴筱,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沈璁转身,轻轻捏了捏裴筱的上臂,“但那……” “是我母亲生前的房间。” “你以后……” “还是不要再进去了。” “交给喜伯就好。” 裴筱并不知道那是窦凤娘的房间,甚至他连窦凤娘这个人的存在和名字都不知道。 大年初一那天,他就原原本本跟沈璁讲过包括冯吟秋在内的,自己的身世,恨不得把一颗心都剖出来给沈璁看。 但直到今天他才发现,除了外面人人都能听说的,关于沈克山的部分,对于沈璁的身世,出身,童年,沈璁的一切,他都一无所知。 在这个家里,他不可以随便出门,不可以养宠物,甚至还有些地方,他连碰都不能碰。 这里真的是他的“家”吗? 他低头看着沈璁捏着自己胳膊的手,突然觉得讽刺。 沈璁为什么还要碰他? 难道不是因为他“脏”,他低贱,所以才连沈璁母亲生前的卧室都没有资格进去吗? 他抬手一把甩开沈璁,转身躲进了卧室里。 “裴筱” 沈璁连忙追了上去。 他不想这样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好像所有跟窦凤娘有关的事情,都会莫名成为他生命中不可触碰的逆鳞。 他抬手开门,才发现裴筱已经反锁了房门,喜伯见状立马识趣地往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准备去找那一串家里各个房间的备用钥匙。 就在这时,大门也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地敲门声。 “谁!?”沈璁怒道。 喜伯立马折回来,穿过客厅走到大门前,隔着猫眼只看了一眼,就连忙打开了房门。 沈璁原本就不喜欢家里有外人,他在家的时候,是不允许有任何访客的,就算是外面其他有头有脸的人物要找他,也只敢将话或请帖递到院门口的岗亭。 现在他正是火大的时候,没想到居然还有人不知死活敢往枪口上撞。 他见到喜伯开门便要发火,却在看见门口一身黑衣的男人后,眉心兀自一拧。 “你怎么来了?”他压低声音道。命如芥 卧室里,裴筱难伤心地趴在床上,刚才在沈璁面前用尽全力屏住的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滑出了眼眶。 他将脸埋进枕头里,实在气不过,又愤愤地锤了两下床。 但让他最生气的其实不是沈璁,而是自己,因为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他居然还能有比掉眼泪更不争气的想法 他竟然忍不住想要回头看看,沈璁有没有追进来哄哄自己。 虽然刚才在一气之下锁上了房门,但他知道,喜伯屋里有整栋房子所有房间的备用钥匙,沈璁如果真的愿意,总能找到办法进来的,哪怕是敲敲门,说两句软话,他说不定都会忍不住自己开门的。 可是他等了好久,门口却还是一直静悄悄的。 从一开始,他还倔强地用枕头捂着脑袋,强迫自己不许回头去看;但过了一会,等到现在,他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正怔怔地望着房门的方向发呆。 其实他觉得,这几个月来沈璁对自己算是很不错了。 吃穿用度方面从不含糊,这点自不必说;沈璁没有明说不喜欢他出门,但他多少能感觉得到,可他在上海本来就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地方好去,而且现在还要忙着上课,根本没什么时间出去瞎晃。 这好像也不碍着他什么。 最重要的是,他可以在心里说服自己,沈璁是希望一回家就能看到自己,才不让他出门的 这也是沈璁在依赖他。 至于不让养猫,那也是沈璁这么多年来的生活习惯了,既然都生活在一起,他觉得就该彼此适应,甚至妥协,也没什么问题。 沈璁愿意推掉大部分应酬,把能抽出来的时间都用来陪着他;也会不时准备些小礼物,经常给他惊喜;不管多忙,沈璁也要每晚搂着他睡觉,直到他睡着,才起身接着去忙自己的事情。 所以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他也愿意骗自己,沈璁应该多少是有点喜欢他这个人的,而不仅仅是身体。 他一面恨自己不争气,都这个时候了,还可以卑微地找出一万条理由,替沈璁开脱;一面又气沈璁,哪怕只是骗骗他呢,为什么不继续骗下去,骗得久一点。 沈璁为什么还不进来哄哄自己,他明明就很好哄的。 可房间门外一直很安静,他甚至都怀疑,沈璁是不是已经走了,回公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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