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向这个陌生的声音,像是雨水从屋檐滴到窗台上的声音,清晰和轻微。我判断出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饱经风霜之后,声音里有着黄昏时刻的暗淡,可是仍然节奏分明,像是有人在敲门,一下,两下,三下。
“你来了。”
我有些疑惑,这个声音是不是在对我说?可是声音里有着遥远的亲切,记忆深处的那种亲切,让我觉得声音就是在对我说,说了一遍又一遍。接着我又听到了夜莺般的歌声,波浪一样荡漾过来。“你来了”的声音踏着夜莺般的歌声向我而来。
我走向夜莺般的歌声和“你来了”的声音。
我走进一片树林,感到夜莺般的歌声是从前面的树上滑翔下来的。我走过去,注意到树叶越来越宽大,然后我看见一片片宽大摇曳的树叶上躺着只剩下骨骼的婴儿,他们在树叶的摇篮里晃晃悠悠,唱着动人魂魄的歌声。我伸出手指,一个个数过去,数到二十七个以后没有了,我放下手。这个数字让我心里为之一动,我的记忆瞬间追赶上那个离去的世界,我想起漂浮在河水里和丢弃在河岸边的二十七个被称为医疗垃圾的死婴。
“你来了。”
我看见一个身穿宽大白色衣服的骨骼坐在树木之间芳草丛中,她慢慢站了起来,叹息一声,对我说:
“儿子,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我知道她是谁了,轻轻叫了一声:“妈妈。”
李月珍走到我跟前,空洞的眼睛凝视我,她的声音飘忽不定,她说:“你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了,可是你只有四十一岁。”
“你还记得我的年龄。”我说。
“你和郝霞同龄。”她说。
此刻郝霞和郝强生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美国,我和李月珍在这个世界里的这里。郝霞和郝强生离开时,我送他们到机场,他们飞到上海后再转机去美国。我请求郝强生,让我来捧着骨灰盒,我要送这位心里的母亲最后一程。
“我看见你们去了机场,看见你捧着骨灰盒。”李月珍说着摇了摇头,“不是我的骨灰,是别人的。”
我想到别人的骨灰以她的名义安葬在了美国,我告诉她:“郝霞说已经给你找好安息之地,说以后爸爸也在那里。”
我没有说下去,因为我想到多年后郝强生入土时,不会和李月珍共同安息,他将和一个或者几个残缺不全的陌生者共处一隅。
李月珍空洞的眼睛里滴出了泪珠,她也想到这个。泪珠沿着她石头似的脸颊流淌下去,滴落在几根青草上。然后她空洞的眼睛里出现笑意,她抬头看看四周夜莺一样歌唱的婴儿,她说:
“我在这里有二十七个孩子,现在你来了,我就有二十八个了。”
她只剩下骨骼的手指抚摸起了我左臂上的黑布,她知道我是在悼念自己,她说:
“可怜的儿子。”
我冰冷的心里出现了火焰跳跃般的灼热。有一个婴儿不小心从树叶上滚落下来,他吱吱哭泣着爬到李月珍跟前,李月珍把他抱到怀里轻轻摇晃了一会儿,再把他放回到宽大的树叶上,这个婴儿立刻快乐地加入到其他婴儿夜莺般的歌唱里去了。
“你是怎么过来的?”李月珍问我。
我把自己在那边的最后情景告诉了她,还说了李青千里迢迢来向我告别。
她听后叹息一声说:“李青不应该离开你。”
也许是吧,我心想。如果李青当初没有离开我,我们应该还在那个世界里过着平静的生活,我们的孩子应该上小学了,可能是一个中学生。
我想起李月珍和二十七个死婴的神秘失踪,殡仪馆声称已经将她和二十七个死婴火化了,网上有人说她和二十七个死婴的骨灰是从别人的骨灰盒里分配出来的。
“我知道这些,”她说,“后面过来的人告诉我的。”
我抬头看看躺在宽大树叶上发出夜莺般歌声的婴儿们,我说:“你把他们抱到这里?”
“我没有抱他们,”她说,“我走在前面,他们在后面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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